杨福迅:远去的铅字
【点亮法光】
1993年,作者在高密法院研究室工作时留影
我们单位已经基本实现了无纸化办公,法律文书印刷、用车、休假等行政审批事项,只需用鼠标一点就ok了,再也不用拿着一叠纸满楼窜上窜下找人签字。科技进步突飞猛进,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把我们引向不可预知的未来。望着空空的电脑桌面,有时心里也空落落的,如同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铅字排版时的感受。
1994年,我在山东省高密县人民法院研究室工作,主要负责写材料:领导讲话、经验总结、文件起草、重头宣传等,而院长一年一度在人代会上所作的法院工作报告,无疑是重中之重。
在我的印象中,人代会的时间都是比较固定的,全国人代会一般是每年的3月5号,而我们县当时固定在正月初八:各部门上班第一天。这可苦了与会议有关的人员,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在春节放假前完成,报告年前印出来,送到人大办公室,然后静等年后开会。
我起草的报告经分管副院长、院长、党组会层层把关,最终定稿,应人大统一要求,送到县印刷厂印刷。我骑上警用“长江750”跨斗三轮摩托车(俗称“偏三”),沿着县城中心的人民大街向印刷厂驶去。
马路上行驶的多是二轮摩托车、自行车,警用三轮摩托车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。马路两边的门头房不时闪过“电脑打印”“激光照排”的字样,人们进进出出,很是繁忙。各单位虽然告别了老式铅字打字机,用上了“四通”“华光380”电脑等,但还是蜡纸油印,大宗材料的印刷就需要到这些个人开的电脑店。
1994年,作者在青岛学习时留影
印刷厂坐落于人民大街东部路南,门口右侧一块竖挂的白漆木牌上写着“国营高密印刷厂”几个黑字。经过了不知多少年风雨侵蚀,已是斑驳脱落,老态龙钟。
进得厂区,也是冷冷清清。先在生产科进行登记,然后工作人员把我带到厂房二楼排字车间,交待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嫂,也就是我这篇报告的排字员。
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排字车间,当时就被震住了。宽大的厂房内排列着一行行木头货架,倾斜的方格内密密麻麻挤满了黑色的铅字。由于年代久远,木头已经看不清什么底色。头顶上悬吊着一根根长长的日光灯管,镇流器发出嗡嗡的响声。有的灯管一头被电击穿,呈现出一截黑色,有的可能是启动器出现故障,惨白的光线忽明忽暗地挣扎着。脚下暗黑色的水泥地面已经被工人的鞋底磨出了亮光。
排字大嫂把稿件接过去就开始了工作。我这才发现,铅字字模竟然是左右反向的,看起来有点眼晕。但她显然已经非常习惯反读文字,端着字盘在字架上用镊子熟练地搜索着。
排完一个版面,她在铅字表面均匀地刷上油墨,然后仔细蒙上一张白纸,用一把宽排细毛刷轻轻一扫,报告第一页的铅字稿就递到了我手里。
我仔细端详着这张还飘着墨香的文字,似乎还能触摸到大嫂工作的温度。
报告在法院经过了反复修改和校对,已经定稿,不会有什么问题,但排字工人在检字、排列过程中可能会造成新的错误,所以还要我来校对。经过两天的不断排版、校对、修改、定版,近万字的报告终于出了一份铅字清样,院长签字之后就可以送印刷车间了。
我们院长对文字要求特别严格,大到一句话,小到一个字、一个标点,都要反复斟酌,查找出处。如果是改换一个字,还比较容易,把旧字取出,填入新字即可。如果是加减字数,则后面一段铅字都要重新移动,如果是大的修改,后面排好的一盘盘铅字就要相应调整,并且极有可能出现新的错误。
那几天,我在印刷厂和法院之间来回穿梭。
眼看年关临近,不少人已无心上班。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,手里提着、自行车上捆着的,都是各色年货。
我们的反复修改,尽管大嫂毫无怨言,我却有些过意不去。我跟院长说:“院长,铅字排版修改起来太麻烦了。只要没有错误,个别字义影响不大,能不动就不动吧。”
腊月二十八,报告终于印刷完毕。
第二年,高密撤县改市,人心大振,各行各业出现竞相上进的崭新局面,年底的法院工作报告我写得格外用心。我做好了在印刷厂再泡五六天的准备,甚至盼望着能和那个寡言少语却手脚麻利的大嫂再度合作。
然而熟门熟路地到了生产科,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接待:“我们已经用电脑排版印刷,你回去把报告拷到磁盘上送过来就行了。”
忽然感觉这世界变化太快。
当我把薄薄的一张磁盘交到姑娘手里的时候,心情莫名的复杂,甚至有些失落,还有对未来某种不可预知的隐忧,又开始怀念抚摸铅字时的那种厚重与踏实。
后来,我离开了县城,选调到省高院工作。
有时回老家,我开车行驶在宽阔的人民大街上,路上汽车成串,两边高楼林立,原来的国营高密县印刷厂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不知那个排版的大嫂后来去哪儿了,算算她也应该六十多岁了,或许正看着孙子在电脑前玩眼花缭乱的游戏吧?
来源:天平文化月刊